我的大哥
2023-12-31 07:15:49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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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左,大哥;右,表哥;中,表姐

    大哥刘罗平,乳名锌锅儿。锌锅儿,据家父说,他出生时没有气息,以为死了,接生婆帮他洗澡后穿小衣服包扎好用饭锅倒扣着放房间里,把他盖住五天,第五天的早晨一声哭,惊醒了家人,又因为五行缺金,取之。学名罗平,意思是收获所有平安。算起来,他属兔,36岁病逝,如果不死,他生日大,正月初五,公历是1939年2月23日,已经84岁高寿。特殊时期来临时,有三个伟人蒙难,群众团体就找他名字的麻烦,说他对三个被整人物寄予厚望,他们逼家父交待“反动”根由,家父驳斥说,儿子出生时他们三个都是中央高级干部,巴掌心千层厚,哪个人能料到几十年后他们是“罪人”?小将们无言以对。

    大哥是家父的重点培养对象,出生第五天就为他请了保母,一直奶到五岁生日才打发人家离开。1954年,他16岁时因父母离异,法院判给家父,他从如皋跟随到东台读中学。因为身体单枵,体力不足,中学毕业后当过生产队保管员,当过卫生员,看守过集体草田,做过剃头匠。他活泼好动,能唱会跳,扮演过淮剧《双推磨》女主角,参加全县汇演得过大奖。

    我母亲虽是他的晚娘,但非常关心大哥的婚姻,为他寻找对象订婚。可惜的事是那姑娘为领养的,其养父和她已经怀孕,姑娘提出解除婚约,后远嫁他乡。28时,家里动员他学门手艺,拜师傅马兆安,师傅和他同龄,也是光棍儿。师徒言明学习一年,学徒费不收,但理发收入归师傅。

    马师傅有个相好的女人,女人的丈夫是个跛脚农民,已生2孩,马跟其偷偷摸摸,其后有子,是为3孩。但马师傅最终露出了马脚,连累了我大哥。

    非常时期,挖地三尺,彻查三代,马师傅的家乡人排查到他中学时期的恋爱往事,马师傅的女朋友后来随家人移居香港,和马关系中断。这样,查出了先前的书信,给群众组织抓起来审查。女人把出嫁时的衣物等悄悄搬进百里外的马家,准备一走了之。跛脚男人为了婚姻和孩子,请老革命新四军侦察员崔德钊对付马师傅。

    侦察员请来两个男知青把马师傅扣留,头脚颠倒捆绑,隐藏在一口刚刚废弃的驻军羊圈里拷打逼供。马师傅趁知青大意,掏出表袋中的剃头刀割断绳索逃跑。

    大哥听信邻居挑拨离间,说后娘是城里人,不会生产劳动,又有我和妹妹两个孩子,替她着想,劝他分家,省得带累。大哥暗中买下附近一口棚子住家。春节即将来临,大哥骑车上了如皋母亲处,临走家门上了锁。马师傅逃跑后,扭锁进大哥门,睡到大哥床上以为雨过天晴,风平浪静,哪里晓得被赶到的老侦察员带人进来抓走,扭送到马师傅家乡。家乡人也 对马师傅严查逼供,让马师傅承认“特嫌”分子。与此同时,我们地方上也对马师傅的徒弟——我的大哥——抓捕押送到公社审查。审查期间,打手们指望下半夜出货,对大哥严刑拷打一个多月,每天夜里惨叫怕人,但一无所获,最后放回家还带回一个马粪纸的小牌子,大概30厘米长,40厘米宽,黄底黑字:反革命。下书:刘罗平。大哥被剃“十字头”,不得外出做生意,但必须交每天2角管理费生产队入账。为了外出做生意完成上缴管理费,大哥为自己剃光头,消除侮辱的痕迹。理发的人往往欠账,没有钱上缴管理费,大哥就搓“钱串子”细绳出售,以此上缴管理费。一天,我前往大哥处,人小心大,劝说大哥必须到公社退回牌子,否则被冤枉一辈子,婚姻受到影响。于是,大哥送掉牌子,生产队长还补发一枚象征无罪的伟人像章给他。

    年龄渐渐增长,经过这样一番折磨,加上家父的背景,大哥早已难讨老婆。但有个小街上的杨家人,家有一女,虽说比大哥小十几岁,但精神不正常,愿意招大哥为婿。人家看重大哥手艺,准备将来开店。那户人家待大哥照顾,虽没有结婚,但总算给了大哥一点人间温情。

    大哥分家后,经常来看望父亲。一天住下来就不起身了。劳动组里的女人们经过我家发现他拉了黑色大便,她们分析后告诉我:“拿宝儿,你哥哥内部出血,必须赶快上医院,这黑大便叫鬼屎。”我一听吓坏了,赶快筹划送他去本公社医院就医。先前,大哥也准备上公社医院去的,他请相处得好的邻居何永庆帮他到大队保健室开了转院介绍信。那时开上医院的介绍信只有方单大小,但抬头必须写明出生成份。可是,也不知为什么,这一栏注明大哥的成份是“富农”。大哥看到这样的伪造很为难,自己哪里成了“五类分子”?担心被歧视,被欺负,只能独自流淌着眼泪,因此耽误了治疗。

    到新街公社医院近20里,我用两根树枝做的独轮小推车把大哥安顿其上推上路,经过大队保健室,请负责人吴医生重新开没有“富农”的介绍信,以免歧视欺负。拿到介绍信后,家父跟随我一起步行到医院。医生拿听筒一听,再一问,责怪送晚了,只能住下观察。我解释说是因介绍信成份不当延期。医生说,他们不管这一套,只凭医德,救死扶伤,给我一丝慰藉。

    原来没有住院的打算,现在要住院,我必须赶回去取日用品,送回小车,因为大哥出院也会跑回家,不要推他。临别时我让家父留守。大哥对我说:“你将来帮我到田里挖几斤芋头送杨家。”我有点不理解,自己的生命已经到紧要关头,还管那么多干什么,几斤芋头,值什么钱。也不放在心上。哪知道这是大哥的最后一句话的交待。

    第二天赶到医院,老远看到家父在医院大门处等待我徘徊,我看到家父踱步,似乎心态轻松,觉得发毛:莫非大哥出事了?走近时,家父看到我和手上的东西平静地说:“不需要了。”“不要住院了?回家养病?”我问。家父还是平静地说:“夜里大概十一二点钟,要吃糖,到街上敲门,店里没糖卖。医生叫输血,联系不上。天将要亮时,像一张灯没有油了,慢慢阴了下去。”我问:“人在哪里?在病床上?”家父指医院车棚说:“临时,在那。医生说弄回家吧,他很苦,才36岁。不要张扬,悄悄埋葬。”我万万没有想到事情会如此不堪,小车已经放在家里,早晓得如此,小车就不带回了,或者把小车带来。上午办了许多手续,午饭也没吃,等到下午进出的人少了,我想起附近学校高中生王一平和我是朋友,他非常神气,就找他帮助。他是学校班级团书记,一听说如此,立即到学校伙房向师傅说了一句,借了一辆胶轮拖车给我。

    到家时已经夜深人静。听那位女医生的话,悄悄土埋。我帮大哥净身,收拾好能穿的能盖的能包的,都给他。最后席子包裹,扎上3道草绳。家父看到大哥马上拖走,一直抑制着的情绪如大河决口,嚎啕不止,地动山摇,听得我心如刀绞。我到附近驻军点上向军人借了两把手电筒,点上一盏马灯,请到一位有经验的老人家,还用这部拖车拖着,走出三里多,找埋葬的地方。老人家扛着一把大锹,提灯跟随。妹妹跟后照着手电筒。三个人一路无语,人影绰绰,在1976年11月7日的夜里,清风无月,满目衰草丛林从身边而过。最后和老人家商量,在一块有草有林有堤有水的地方停下打坑。此地远离农田,水利开河也碍事不到。填好土,戴上“帽”,我对着坟说:“大哥哥,安息吧!”老人家说:“他解脱了,逸当了。咳!”烧起纸烟,长长一叹,王尤语老人家一直守口如瓶。第二天到邮局拍电报给如皋二哥哥,他叫上一个已经给人家领养后的妹妹,第三天来到大哥坟前站立,在西北风里默默流泪。之后,我母亲细问大哥言行,得知送芋头给小街上杨家的交待,一定要我帮办,我抽空帮他了却生前心愿。
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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